似水流年

首页 > 教育新闻 > 新闻阅读存档/2016-02-20 / 加入收藏 / 阅读 [打印]

    回乡过年,触动最深的是一次家宴。席要散时,叔公家的小阿叔来了。这是时隔20年后,我第一次见到他。

    我上小学时,叔公家为了生计,把小阿叔送去日本打工。当时他还只有十六七岁,稚气少年,只身远行,到另一个临近海水的地方讨生活。熬过黑工生涯,他在异国讨了老婆,生了孩子,终于回家来了。

    我打望这张中年男人的脸,一时恍惚——似是故人,又陌生得很。叔公玩笑,当年我还是常挨父母管教的黄毛丫头,现在已经可以举着酒杯,和他们细说往日。

    在家乡渔镇,出国打工,赴美、日、欧,更远至大洋洲、南美洲,是常见的营生方式。乡间少年,若无意愿继续上学,即可由家里偷偷寻找门路,去往远方富裕的国家“淘金”。甚至有人调侃,世界各地有海水的地方几乎都有乡人的足迹。

    如果有孩子要出洋,乡人一定要举家拥送,这已成为乡俗中极富意味的一种仪式。少年们带着亲人的企盼去向远方,再见时多数已是人父人母。20年前,我也站在叔公家门口送别的人群中,看着小阿叔打起行囊,扛上瘦削的肩膀,坐上离家的汽车。

    叔公家在一块高地上,放眼就是家乡的大海。我至今记得那天小阿叔身后的一大片海水,滔滔茫茫,白得刺眼。

    渔镇古来依海而生,延续到爷爷那辈,乡民们都还可以依靠大海的馈赠维生。但到父亲开始养家时,渔业逐渐衰败,发现务渔喂不饱妻儿,父辈们开始另谋生计,许多人因此背井离乡,踏上异国的土地。

    这是一部渔家人发家的血泪史。早年的时候,乡人越洋极苦,躲在密闭的船舱里,风雨飘摇,耗时久长才到达大洋彼岸。不幸的,可能半途就被抛下太平洋。阿叔幸运,摸爬滚打,辟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。

    “想他在日本时,受了委屈都不敢在电话里和我们说。”叔公突然伤感

    “以前的日子,谁家都不容易啊。回来了就好,回来了就好。”父亲唏嘘,20年的时光如水,阿叔终于苦尽甘来。

    送走阿叔,我想起另一个出国归来的哥哥。在我出外上大学那年,他去了美国。我向母亲打听他的近况,母亲却三缄其口,不愿多谈。在过年的喜庆气氛中,母亲可能觉得谈起他不太讨吉。他不像阿叔成了家立了业衣锦归来,他是被美国大使馆遣送回来的。

    半年多前,哥哥返家,带着形销骨立的外形和混混沌沌的精神。异乡“流徙”,他整日闷在餐厅后厨挥勺,劳累又孤独,加上生性腼腆,遇到苦恼也不知如何排遣。据说他是被交往的姑娘抛弃后,困居愁城走不出来。

    哥哥出国有七八年时间,他的家人一直在等待他能拿到绿卡,攒够一笔足够让乡间歆羡的积蓄。他却不事活络,后来精神逐渐陷落,开始躲在房间不出门,家人只好寄钱越洋供给。据说回国前,他过得凄风苦雨,被送进了类似收容所的地方,直到归国手续办妥。

    回乡后,这个敏感软弱的青年逐渐成了家族大人口中的“失败者”。关于他的谈话总是故意压低声音,带着不扬“家丑”的遮遮掩掩。

    他闭门不出。过年热闹熙攘的访客群里,也没有这个不合时宜者的身影。和阿叔相比,他的际遇相差太多,乡人态度迥异,自是人间冷暖。

    这番情景,让我想起香港导演严浩的电影《似水流年》,也是一个离乡者归乡的故事。

    在香港遭遇了诸多失意的姑娘姗姗,借着回潮汕老家奔丧的机会躲避城市生活的烦忧,却发现温存的故乡并不能带给她多少安慰。姗姗已到中年,仍孑然一身,没有稳定的情感支撑。她的返乡,意欲追寻记忆里的美好感情,但祖母故去,空余祖屋一间。和童年玩伴阿珍、孝松的纯真感情,也因为无法避免的区隔和间隙,寻而不获。

    片尾的渡口告别,极为动人。阿珍对姗姗感叹,不知何时再见,姗姗玩笑回应,我明年就再回来,阿珍闻言,脸上现出复杂表情。此时两人都恍然,他们之间是不如不见啊。姗姗忍泪将自己的围巾披在阿珍胸前,头也不回地上船离去。阿珍也红了眼眶。片尾浩海滚波,一叶渔舟若隐若现,点染了他们无法言说的心境——从此以后,又是咫尺天涯,两人要各自去对抗生活的洪波。

    潮汕和我的家乡乡情相近,海边生活的人好勇善拼,为了生计可以远涉重洋去披荆斩棘。这样的土地上,有着不少离散和聚合的故事,其中有的得意,有的失落。小阿叔、哥哥和姗姗的故事有着相似的开头,少年时,他们因为生活走向远方,闯荡异乡,这个过程中,有人安渡难关寻得坦途,有人却被恶波打翻了身。

    我很喜欢《似水流年》,因为它足够真实。它在电影内外,以一种悬浮的乡愁戳动人心,述说了一种成年后发现纯真已远、离开了就抓不住故乡的伤感

    我返乡的阿叔和哥哥,是否也感觉抓不住故乡了?

    似水流年,这四个字真是举重若轻。我们都是在生活的洪流里被冲刷的小船。

    (作者系本报新闻中心记者)